夕阳下的寿州城一片苍凉,节度使府衙前的主街上都看不到一个行人,偶尔有巡街的兵士成队无精打采地走过,踩起了街边的泥土灰尘,露出尘土中的碎骨,却也见不到一只狗来争抢。一阵风刮过,那地上的灰土就飞起来打在同样灰扑扑的墙垣上,残破的门扉也在风中吱呀作响,却也引不来主人的询问或者看家犬的吠叫。
节度使府的门口倒是很有人气,这时候聚集了差不多十来号人,一大群普通兵士穿着的人中间也有几个官佐穿戴的,此时都围拢在府衙门口,一个个好像都在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却又都不敢往里进。
府衙的正堂,南唐清淮军节度使刘仁瞻正努力端坐在主位,一个仆役战战兢兢地立于这个年近六旬的老将身侧,双手伸出去似乎想扶住刘仁瞻,却又不敢真扶,两眼只是忐忑不安地盯住了他,就好像一个不注意老将就会颓然倒地一般。
在下首面对刘仁瞻跪着的,则是那天在寿州东门城楼遥望紫金山的刘崇谏,寿州牢城都指挥使,刘仁瞻的次子。
“阿爹!金陵派来的援军大半年都只是龟缩在紫金山的山寨中,既不敢与兵力不多的围城北军决战,又不能给寿州解围,甚至连运送粮草接济寿州都做不到。寿州被围近十六个月,城中刍粮殆尽,百姓死伤逃亡泰半,金陵又何曾真正挂怀!如今坐困紫金山的援军又一朝覆灭,寿州早晚不保,阿爹又何必……又何必……”
刘崇谏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激愤、委屈、恐惧等神色交替显现,结果吃刘仁瞻一瞪眼,又开始嗫嚅着说不下去了,最后只好涨红着脸收住了口。
显德四年三月初五的紫金山之战,南唐军一触即溃以后大部向东逃往濠州,不过除了郭廷谓率少数船只脱逃之外基本被歼,另有数千人因为是驻扎在紫金山东面而选择了向寿州方向突围,结果在寿州东山口被周军的庐州都部署刘重进领兵截杀,最后成功逃入寿州城的不足百人。
他们甫一进入寿州城,碰上的就是连续几天到东门来观望风色的刘崇谏,早就忧心如焚的刘崇谏得信之后更是焦虑,当下也顾不了许多,直接奔节度使府向病中的刘仁瞻进谏。
抱病而起的刘仁瞻强撑着听完了次子陈述的军情,再听到他后面的牢骚话里面隐含的意思,不由得脸上一片铁青,冷冷地瞪了刘崇谏一眼,断然说道:“臣子怎可胡乱议论陛下,指斥乘舆?这些话你再也休提!紫金山之军乃是战不利,又怎么能说其无解寿州之围的意愿?先帝和陛下待我刘氏一门不薄,无论有无援军,我都当尽忠王事,不亏名节。你下去吧……关于紫金山战事的消息,今后不得声张,你要将那些败兵看牢了。”
…………
显德四年三月初五晚的寿州,多数人还在继续麻木地执行着作息安排,该睡觉的睡觉,该巡逻的巡逻;少数知情者则多是一夜辗转反侧,即便外表镇定如恒的刘仁瞻也是如此,所以到了第二天早上,刘仁瞻的病势越发沉重起来。
事情却是自己找上门来,不管刘仁瞻病得多重,只要还能理事,这寿州的大小事情还得找他决断,尤其是三月初六早上的这件事。
夜间值守城北的小校许平在淮水边上捉住了试图连夜泛舟渡河往淮北的一员叛将,任凭这个小校许平如何讯问,那员叛将就是不张嘴,于是许平只好将其押到了节度使府。
直到许平在节度使府吵吵嚷嚷得刘仁瞻点鼓升帐的时候,从经过身边的诸将眼神和他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声中,许平才知道这个自己抓来的叛将是节度使的次子,这时候才后悔不迭已经是太晚了。
府衙中,刘崇谏被绑缚着跪立在大堂的正中,刘仁瞻坐在上首气息不匀地怒视着他,两手撑着双膝挺住身躯,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而诸将则肃立两旁静若寒蝉。
“逆子!想我刘氏一门忠心为国,却不意出了你这个逆子。你且说说,为何要叛逃周营。”
“末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今日没什么可说的。”刘崇谏却不似昨天在刘仁瞻面前那么畏缩,反而是脖子梗梗的,眼神也不再闪躲。
刘仁瞻万万没想到这个向来恭谨老实的次子还会强项,一时竟然有些语塞,只是缓缓点头道:“好……好……军法官,阵前投敌该当何罪?”
屋内鸦雀无声。
“军法官!阵前投敌该当何罪?”刘仁瞻的声音转厉。
“……当腰斩。”
“听到了么?中军即刻领刀斧手将叛将原牢城都指挥使刘崇谏推出辕门,斩讫报来。”
又是无人应声。
“怎么?!莫非还要本帅亲自监斩不成?”刘仁瞻的声音更为冷冽。
“……是,卑职得令。”
等刀斧手刚刚将刘崇谏推出大门,刘仁瞻微微叹息一声稍稍软下腰杆,蓦然听到门外一片哭喊喧嚷,又不得不挺直身体命令门前卫士:“去,看看是何人在门外喧哗。”
卫士得令出去,只是片刻就赶来回报,原来是寿州监军使周廷构在中门外拦住了刘崇谏一行,只是哭喊着请刘仁瞻收回成命。
刘仁瞻皱皱眉:“将监军使拉进来,着刀斧手即刻行刑,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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