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迦被遗忘在漫天风雪里。
只有桑央记得。他打电话说:“程迦姐你快来医院。”
从日色岗到风南镇有十几公里,程迦踩着厚厚的雪层,独自上路。
那么长的路,那么冷的风,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医院的。但到达时天黑了,手术室的灯还亮着。
胡杨、桑央抱头守在门口,老郑忍怒打电话:“——我叫你赶紧通知亲人!马上过来——”声音低下去,竟哽咽了,“——怕是也见不着最后一面了——”
程迦在风雪里走了近五个小时,已经没了任何知觉,全麻木了。
她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抱紧相机,等待着。
衣服上头上的雪渐渐融化,湿透。
她没想到,一等就是一整夜。
天快亮时,医生满头是汗地走出手术室,胡杨等人迎上去。程迦起身却头晕目眩,又扶紧椅子坐好。
医生十分疲惫,“还活着。”
“您这语气?”
“时间问题。想办法转院吧。”
“风雪这么大,直升机也来不了。”老郑急道,“开车行吗?”
“太颠簸,他这身子承受不了,路上就会没命。”
老郑用力道:“杨院长,里边这人,你无论如何也得给我救活了!我——”
程迦手机在口袋里振,还是经纪人。从昨天开始打了好几个电话。她再次挂断。
程迦望向窗外,雪还在下,风还在刮。还不停,就是不停。
她累得几乎虚脱,可一点想睡的心思也没有。
又到中午,彭野的第二拨抢救后,依然没有脱离危险。
电话又振了。她摸出来想挂断,是方妍。
顿时有一种深入肺腑的无力,她鬼使神差地接通。
“吓死我了。”方妍出了一口气,“经纪人说你电话不接又摁断,以为你被绑架了!迦迦——”
“方妍——”
她一开口,方妍愕然,她从没听过程迦那种声音,嘶哑,力竭,像鬼一样。
方妍竟不敢吭声。
程迦嘴唇和嗓子都是干枯的,“我可能——”
漫长的沉默,她却没了后话。
“没事。”她挂了。
下午第三次抢救后,彭野转到ICU,医生甚至没说“暂时脱离危险”,只说要“密切观察”。
子弹挖了出来,但胸部创伤的并发症很严重,程迦听医生说着胸壁裂伤、胸骨骨折、血胸膈肌损伤、肺挫伤、心肌损伤之类的词汇,她不知道他还有哪一处是好的。
她隔着玻璃看他,他脸色白得像纸,甚至发灰,没有半点生机,他身上插满管子,静止的,连呼吸器上都没什么雾气,只有仪器上平缓的线条。
达瓦过来碰碰她的手,递给她一份盒饭,沙哑道:“吃点吧。”
程迦接过来,饭凉了,拌着咸菜和气味难闻的肉丝。程迦蹲下,埋头吃饭,把一整盒饭都吞下去,咽得干干净净。
她吃完找了杯水,吃了几粒药,转身下楼走出医院。
风南镇大雪纷飞,街道上行人寥寥,她戴好手套,走去阿槐店里。阿槐正准备关门,远远却见风雪里来了个女人,定睛一看,“程迦?”
程迦已走上台阶,滑了一下却又站稳了。她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神却笔直。
“教我做红烧牛尾。”
程迦立在院门口的石狮子边抽烟。风太大,她打了好几次火才打燃,呼出一口烟雾,一对夫妻走过,女的哭泣道:“怎么就长了肿瘤?”男的叹了口气。
程迦淡淡地勾了勾唇角,一根烟完,头发上肩上落了雪。她摇了摇头,走进医院。
医生说,病人恢复意识了,但不能说话,要等一段时间。医生说不想病人分心,甚至拉上了病房的帘子,和外界彻底隔绝。
过了不知多久了,医生来说,可以放一个人进病房探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程迦说:“我进去。”
医生提醒:“别让他说太多话。他清醒的每一刻都是极度的痛苦。”
程迦走到病床边,他合着眼,很累的样子。她抚了抚他的手,和他粗砺的指肚和关节。
她看着他的脸,渐渐,他睁开眼睛,一如最初的平静。程迦微微颤了一下。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轻声问:“等很久了?”
她安静地摇头,“刚好。我一想,你就醒了。”
他极淡地笑了。
此刻的安静平息已是天籁,她没别的话说,只轻抚他的手。他手指动了动,想回握住她,但没有力气。
她一直抚着,他道:“有话想说,就说吧。”
程迦道:“等你病情稳定,我们找个好地方待上几年,让你把身体恢复起来。”
彭野看着她,没动,呼吸罩上的雾气朦朦胧胧。
程迦等了一会儿,说:“彭野,我们上次不是说好了的吗?我们说,《孙子兵法》里有一句话。”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两人相视。
她说:“我知道你没忘的。”
他说:“好。”又问,“原来在你眼里,我在攻城。”
她思考片刻,摇头道:“你去南非考察,把法证小组带回可可西里,这算伐兵。我的摄影展是伐交。但都不算伐谋。”
彭野盯着她的眼睛,等她说。
“我说这些,并非否认德吉,也不是否认你的曾经。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还有过去的你更不容易。但人应当把自己的力量最大化,换一种更适合你的方式,你能为它做更多。”
彭野轻轻呼出一口气,安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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